燃烧的影子
Chapter04 雪夜
楼道内的空气干燥而冰冷。智英拿出口罩重新戴好，慢慢走下了楼梯，摸住扶杆的手几乎舍不得放开。她站在一楼沉默良久，最终还是放开了一楼的扶杆。
有个和玄智姐差不多高的男人出现在小区大门口。智英瞥了他一眼，继续往门口走去，与那人擦肩而过。她刚一脚踏出大门，恍惚间觉得刚才的人有点不寻常的地方，于是回过头看向那人的背影。但她没有多想，只看了几眼，就离开了这个居民区。
没有人察觉到的是，男人离开小区范围的时候，摸了摸隐藏在腰部的枪支，再拿出了一张照片，上面印着姜晓的脸。
智英咬着牙走上街道。冬季是难熬的，更糟糕的是天气预报显示今天会下雪。姜晓的棉衣还没有厚实到可以抵御一切寒冷的程度。智英拢紧了领口，快步往商场所在的街道方向走去。那里有暖气，起码可以让智英在一个白天加小半个夜晚内维持身体的温暖。
她进入商场，在熟悉的收银台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，感受着珍贵的暖意。
智英看向收银台，见到了那个熟悉的人，她的同事宝英。这是她在学校之外唯一亲近的人。智英的视线落到宝英的着装上。那是她们上班时候都会穿的蓝绿色工作服，幸好这套工作服的风格还算活泼，配上宝英那头干净利落的超短发，显得她整个人都更有朝气。
宝英和她年纪差不太多，按道理来说应该在学校上学才对。不过除了双休，宝英似乎只有在白天才会来上班。智英默默想着这些，观察着宝英的动作。宝英学东西是慢了点，但是做事勤快。她有什么困难？她怎么能在困难的时候看起来这么有活力？
智英就这样出神到了白班结束的时间。
宝英换好日常服装，套了件藏青色的长棉衣，下身是简约的深蓝色长裤。
“要不咱们一起回去吧。”宝英的面色稍稍带了点担忧。
“我只能陪你走走，我的家很远。”智英回答。
她们离开了商业区，沿着街道最边上的位置行走着。
一向健谈的宝英在此时显得很安静，但这份安静不会长久。
宝英率先开口：“这段时间你的面色都很差。生病了的话得好好回家养身体，你怎么天天都来打工，请假了也待在那里呢。”
智英沉默了半分钟，说：“我的家太远了。”
她看起来依然疲惫，虚度时间的无力感碾过她的心头。童年的树叶标本集躺在那个早已不能称之为家的家里。那是她父亲的家，不是她的。火红色的落叶再次反复倒带着出现在她的眼前，接着，枯萎的落叶残影不断放大，变成了姜晓的模样。
姜晓目送智英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。她绷紧的面庞恢复了原来的疲惫，所有的泪水都咽到了最深处的位置。而那份想要留住智英的心情，也藏进了最隐秘的心房里。
她一定是疯了，才会在这种情况下信任一个陌生人。不过她早就该疯了，自从三个月前开始，自从她被偷渡集团戏弄开始，就已经不再抱有多少生活的希望，不然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威胁集团里的人。
但她依然活着，活到了今天。
姜晓挪动脚步，走出屋门，顺着楼梯离开最顶层。她穿着一双老旧的棉拖，踏往地面的响动声震散了晦暗的空气。她经过三个楼层，来到二楼，往小房间里看去。
这是玄智的另外一个房间。作为房东，她有少数几个空余的空间可以使用，而最顶层的那个腾给了姜晓。玄智正拿着笔在本子上划拉着，似乎在算一笔账。她明明是六十岁的人了，却有着三十多岁的精神面貌，一头超短发上分布着银色发丝，和黑发拥抱在一起。
姜晓打量着她，观察着她挺直的脊背和熟练的计算手法，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，然后敲了敲门。玄智其实早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，立刻就答应了她进来。姜晓沿着半开的门走了进去，然后锁紧了门。
玄智朝着姜晓笑了笑，这笑容让姜晓想到了远在中国的妈妈。
姜晓开口：“你的账算得真好，有时候都没看到你用计算机。”
玄智闻言，回应道：“我年轻的时候读了大学，读的财务管理！那个时候要上学不容易啊，我是上的夜校，半工半读，后来去应聘会计，闯荡了很多年，才能到今天还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算账。”
姜晓的眼里满是羡慕，然而这份情绪很快就藏了起来。
玄智用和朋友聊天的口吻接着说：“我有个跟你个子差不多高的女儿在外地工作，做程序员，快三十岁了。我也不想催她结婚，毕竟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吃了结婚的亏，幸好后来离开了旧家庭，独自生下这个女儿，刚开始日子是苦了点，可后来照样过的好好的，没让她受那份气。”
姜晓眼前浮现出母亲的面庞，泪花在她眼里打转，可她很快就咽了回去。
她从兜里掏出一笔钱，说：“上个月的房租给你。”
玄智脸色变了变，问：“你是从别人身上扒来的钱？”
姜晓不作声，直接把钱放到了玄智的手边。
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，不用交钱，那个烂房子根本没人要。”玄智的语气有点激动，“你不要再去拿别人的东西！”
“谁说没人租？我租。”姜晓平静地说，“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。”
玄智苦笑了几下。她了解姜晓的过去，也明白姜晓现在经历着什么。半年前，姜晓帮自己追回过一个抢劫犯，保住了重要证件和不菲的现金，如果是去报警，肯定没那么快拿回来。后来玄智几次遇到姜晓，银行，火车站，汽车站，商场，都能见到她。在当时的玄智眼中，姜晓就像个坚强的孤儿，神秘地徘徊在各个地方。后来她在下雨天遇到了躺在垃圾堆边上的姜晓，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姜晓哭泣。
玄智把姜晓带回了居民楼里，而且是归自己管的一片租区。姜晓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玄智，她在朝鲜的童年和少年生活，她16岁时怎么来到韩国，父亲是怎样在渡江的时候被枪打死的，母亲又是怎么被隔在了中国，她和弟弟如何乞讨为生，后来又是如何入了扒手集团的贼窝，再就是她的弟弟是如何死去的，而她又如何陷入了要被杀死的绝境里。
即使是这样，玄智依然留下了她。
就在玄智陷入回忆的时候，姜晓艰难地开口了：“我下个月不会再去拿任何人的钱了。我最近会想办法离开这里。”
玄智认真地看着她，问：“你能去哪儿？”
姜晓默不作声，转过身去，离开了二楼。
她走到大街上，迎着寒冷的空气漫无目的地游走着。说寒冷也不寒冷，因为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温度，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。
姜晓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旁，眼前浮现了年轻的智英。她也该是正在上学的年纪吧，可是别的同龄人都在家里吃饭，在学校上课，她却在商场里呢？假期不久前已经过去了，她应该回学校才对。姜晓意识到了自己和智英的年纪相差不大，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三岁。
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：自己也是如此的年轻……
她随时都被内心深处的疼痛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她随时都感觉背后有个黑洞洞的枪口，令她冰冷入髓。
她随时都看见自己即将跌进无尽的深渊。
她也许该在深渊的入口处挣扎，即使会耗尽所有的力气。
智英在十字路口处向宝英道别，然后停在红绿灯旁边。她看着斑马线对面的餐厅，犹豫着该不该去吃一小顿晚餐。
她哆嗦着看向马路对面的红绿灯，旁边站着一个身形熟悉的人，黑色口罩和那头微微卷曲的短发都太熟悉了。
“姜晓。”
智英念叨着这个名字，朝着姜晓招手示意。
姜晓向她看了过来。
冬季似乎也没那么难熬，天空中飘起了晶莹的雪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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